蓝千岁

生活不是上帝的诗篇,而是凡人的欢笑和眼泪。

佳人

                  佳人(杜甫)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自云良家女,零落依草木。
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
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
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
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1.
秦小蛙穿上嫁衣,等待着接亲队伍的到来。她瞥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马上便把头扭开了。
镜中的那个人,生得肤若凝脂,面胜桃花,卧眉似远山,让她有了些幽静的气质;粉黛略施,更添了一份柔媚。果然冠绝群芳,一代佳人。
这大概是秦小蛙最美的一天了。可她面对着镜中的那个人,却怨,却恨,却无言。
接亲队伍奏响的欢乐的曲子隐约响起,渐行渐近。秦小蛙忽然感到溺水般的憋闷。精致的凤冠似乎过于沉重,殷红的霞帔如同细密勒紧的网。乐声连同门外的喧闹构成一片命运的深渊,使秦小蛙沉没,使她束手无策。
丫鬟小瑶推门而入。门轴转动的声音让她惊慌失措。
“小姐,李公子到了。”
秦小蛙慢慢抬起头,一滴泪珠从她美得如梦似幻的脸上滑落。晶莹泪花中闪出一丝光亮,仿佛无底深渊中艰难透入的一缕阳光。

2.
三年前,即公元755年,安禄山和史思明发动战争,史称“安史之乱”。
再往前推17年,秦小蛙出生了。秦小蛙生于关中高门大户。父亲曾是朝中重臣,两位兄长也是地方重吏。秦小蛙出生那天,家中池塘群蛙乱唱,因此起名小蛙。
小蛙天资聪颖,幼通音律,能弹箜篌,最爱古曲。常在池塘边弹奏“幽兰”,家中仆役听了忍不住坠泪,往往不敢到池塘边去。大了些,学习女红,便爱不释手,她妙手绣成“引颈望”的鸳鸯图样,曾在关中闺阁之间风行一时,连制衣店的裁缝也要向她请教。小娃的母亲素信释氏,因此小娃自打识字起就爱读一些佛经。谁也不知道她能不能读得懂,谁也不知道那些艰深晦涩的文字在她脑海里形成了什么样的印象。但她兀自读着,时而吁叹,时而欢笑。
及笄之后,小娃常跟母亲到寺里拜佛许愿。她便是在寺里认识了为寺僧打樵的赵青云。那一年她十五岁,他十八岁。她是千金小姐,精于诗词歌赋,佛理禅心;他是一介樵夫,不通文墨,只知道跟僧人学些强身健体的功夫。这么两个人,却偏能息息相通,互生爱慕。
熟稔了后,小娃常从家里跑出去,到山里陪赵青云砍柴。赵青云话少,他爱听小娃的故事。比如“四个老婆”的故事,讲一个要远行的商人,有四个老婆,却只能带着自己的影子孤独上路;比如“三皈依”的故事,讲一个和尚捉住了一个行窃之人,便狠狠敲打他,要他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比如“两个小和尚”的故事,讲一个小和尚打破了一只碗,另一个小和尚便把这件事牢牢记着,要告诉师傅……
赵青云砍柴的声音“铿铿铿”响个不停,和小蛙讲故事的声调和谐地融为一体。后来嫁为人妇的小蛙梦中总是出现这个场景——静谧的阳光穿过千万枚交相掩映的绿叶,在地上形成圆圆的光斑,周围灰黑干裂的树皮上长出嫩芽,随风颤动。一个面容清秀的和尚不断地砍着柴,他仰面持着斧子,斧子闪着柔和的光,“铿铿铿……铿铿铿……”,这声音,比最典雅的曲子更让她喜爱。
她讲了两年故事,他如同沐了两年春风。他安心地砍柴,欢喜地听她的故事。他对樵夫的生活丝毫没有怨言。他是少林寺收留的孤儿,粗衣冷饭中长大,像一株荒漠中的野草,坚韧、质朴,并且美丽。
小蛙说,她就像一个迷路的人,迷失在一片巨大的荒漠中,无穷无尽的死寂,无边无际的虚无,却忽然看到一株野草。
小蛙还说,寺里那些僧人,天天念佛,拜佛,参佛,但他们离佛很远。而你离佛很近。
那你呢?赵青云问道。他常记起“三皈依”的故事,心想,假如要皈依的话,不如皈依你。
我就是你的佛啊。小蛙说完这话就笑,赵青云也笑。佛如果听到了,大约也要笑。
接着,战争突然爆发。小蛙的两位兄长死于叛军之手,母亲也在悲痛中离世。赵青云被征入伍,去了战场。
小蛙的母亲离世之时,牢牢握住小蛙的手,她的三个孩子中,最爱的是这个女儿,她舍不得离她而去。她曾把小蛙出生时蛙鸣一片的事向寺中高僧请教。那高僧说:蛙鸣者,天地之悲声。便不再多说。
小蛙忽然之间失去了一切。那些宠溺她的人,那些爱她的人,还有那个她早已倾心相许的人,都过于匆匆地离开了她。偃蹇的命运甚至没有给她一个好好道别的机会,甚至没有给她太多悲伤的时间。
叛军占了关中后,小蛙便和丫鬟小瑶往东投靠一位远亲去了。

3.
    小蛙在挨着山的小村子生活下来。山上长满了桑树,每年春夏之交,巴掌大的桑叶开遍整座山。紫红的葚子像一颗颗悬而未坠的眼泪,隐而不宣又那么密密麻麻。
    小蛙偶得闲暇,便一个人往山上去。她总以为还能听得到熟悉的砍柴声,还能畅快地讲个故事。阳光依旧历经艰难才能抵达大地,而挂念的人已是不知何处了。
    村子里家家有台织机,他们养蚕,抽丝,纺织。小蛙离开了她的音乐,离开了她的诗书,离开了富贵的生活和无忧的时光。她的修长的手指不断地在织机和梭子间忙碌,夜以继日,辛勤劳动。
    小蛙的表姑妈给她和小瑶提供了栖息之处,但她总要付出劳动。幸好战乱时期布料和织物价格不菲,她的日子还过得去。
    小蛙织的布细密,柔软,很得布店老板的喜爱。小蛙偶尔自己裁制些衣服,总能卖出好价钱。除了偶尔想起母亲和兄长外,她过得还算安乐。而且她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的。他们之间约过生死,誓不相负。她在等。有些时候,等待是一件幸福的事。
    日子在织机和桑树间如水一般的流逝。小蛙缘着一根漫长的丝平静地往前走。在第二年桑叶抽芽的时候。小瑶告诉她,县城里说书人都在讲一位将军,这位将军姓赵,名青云。
小蛙便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到了县城。
说书人把那位赵将军说得神乎其神,简直如同当年的长坂坡赵子龙,单骑救主,千万军中纵横驰骋,忠孝仁义,天下第一等英雄。
    说书人还说,有了赵将军,安史叛军指日可破,百姓不久便可得到和平。
    小蛙很欢喜。她听到茶馆里另一桌上有人击节赞叹,高声唱好。小蛙便转过头去看了一眼。
    很难说这匆匆一瞥给小蛙的人生带来了什么改变。这只是一种因缘巧合,它对命运早已作出的安排能有什么影响呢?
    “小姐,那位是李举人,儒雅得很呢。”小瑶多嘴道。
    小蛙急忙低下头。但已经晚了,那位李举人已经看到了她。
    虽然粗布灰衣,不甚修饰。但就像柴薪之下的明珠,光芒是掩盖不住的。她的不经意一瞥,已然使举人情根深种。
    “小姐,当年的樵子如今的将军。他或许早已忘了你了。”小瑶常说。
    小蛙也不知道小瑶是什么时候被举人买通的。但她想,无论怎样,都要等——樵夫也好,将军也好,都要等他回来。他是她无边荒漠中唯一的一株野草。
在她还年幼,弹奏“幽兰”的时候,那种生命的荒凉就已经使她对一切都充满了绝望。她读佛经,知道佛也救不了她。直到她遇到了他。她喜欢他的笑,他的眼神——坚韧、质朴,并且美丽。她想,即使他成了将军,他的生命依旧坚韧、质朴,并且美丽。
因此尽管举人百般讨好,她也知道他不会成为她的生命荒漠中的第二株野草。
她把举人送来的礼物归置一旁,任那些华美的衣服和饰物落满尘埃;她把布店老板因了举人的缘故多给的钱全部退回去;她对他的辞藻华丽的情诗不屑一顾。她身边所有人都成了举人的说客,她丝毫不为所动。
“日子不比从前了。跟了举人,衣食无忧,是你的福分。”她的表姑妈苦口婆心地劝她。
“小姐,李公子才貌俱佳,不比那个粗人强上百倍。”小瑶也在她耳边吹风。
她的那些一起织布的姐妹们,对她或嫉妒,或羡慕,或嘲讽,或规劝。
她对所有这一切沉默以对。她像一个士兵,勇敢地与外界源源不断的敌人作战。她的唯一的安慰是说书人说过,和平就要来了,他也要回来了。

4.
战乱伊始,叛军声势浩大,攻城拔寨,所向披靡。
唐皇派封将军前去讨敌,不料被敌军埋伏,困在山坳中。后军的粮草被敌军截断,几万人马前不可攻后不可退,粮草渐尽,封将军却无计可施。
一日封将军聚齐谋士商议退敌之策。谋士们面面相觑,无计可献。有一人道不如降了。被封将军暴喝一声,推出斩首。封将军仰天叹曰:“天绝我矣。如有一人与我取敌将之首。我率大军趁乱杀出,此围可解。”
这时将军身后一人请命道:“某愿竭死力,夜袭敌营,斩敌将首级献给将军。”
封将军看去,原来是他的亲兵卫士。此人入伍不久,因作战英勇被部下举荐成为他的卫兵。封将军大喜。谋士道:“如此可先诈降,以慢敌心,然后夜袭,必然成功。”封将军从此计,当即派人往敌营诈称愿降。
到了夜间,那位卫兵率五百精壮士兵,人衔枚马衔草,望敌营杀去。当夜月黑星隐,五百精兵直杀到敌军中军地带。敌军一时大乱,仓促迎战,被五百精兵左突右杀,死伤无数。那卫兵恰逢敌军主将,便率众冲杀过去。敌将挑枪来迎,战不三合,被卫兵刺死马下。敌军副将又来冲杀,其时敌军已列成阵势,八万人马将五百人围在垓心,燃起的火把星星点点,蔓延几十里。卫兵又将敌军副将斩杀,当下四处纵火,霎时间火光冲天。封将军得了信号,从后率大军杀来。五百精兵在垓心死战,那卫兵身披数创,座下马被敌军刺倒,摔下马来,又于马下刺死敌军一位将领,夺了马,身边只余十余骑。左右冲突不得,心中一阵悲戚。
倒不是他怕死,只是他心中挂念着那个女子。他们约过生死,誓不相负。
正在危难之间,敌军阵后忽乱,是封将军率军到了。敌军纷纷奔逃,解了卫兵之急。封将军亲自下马来迎,解下自己的战袍为他披上,以手抚其背,高声道:“赵青云神勇非凡,当为我朝第一勇士!”
自此,赵青云的名字传遍南北,其夜袭敌营,连斩三将的故事在说书人和百姓口中盛传不衰。
可这一切,于赵青云来说只于浮云掠过。他只愿回到她身边。他自幼孤苦,自从遇到她后,才如漂泊的蓬草有了归宿。他在每一个甲不离身,枪不离手的夜里,梦到的只有一个姑娘——一个不停为他讲故事的姑娘。

5.
小蛙在战争的第三年,将一颗举人送的珠子簪在头上。这是一个意义重大的信号,象征着一条漫长的丝忽的断了。无论是什么原因,断了终归是断了。
那个时候蚕刚开始吐丝。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为自己结一个茧,它们的身体会缩小,变得透明。它们怀着一个美好的愿望,希望化蛹成蝶,可结果往往不尽人意。它们会大批大批的死去,化为一绺一绺丝线,然后在织机上纠结成一匹一匹的布,最后被裁制成衣,为人类的身体遮风挡雨。结局是它们日渐污秽,日渐破损,被抛弃,被腐蚀,成为一堆烂泥。这个时候谁还能记起,最初那美妙、通透、鬼斧神工般的一根丝。
当蚕死去,而丝尚在人间的时候,小蛙决定嫁给举人。至少有那么一瞬间,小蛙想到了久违的箜篌,想到了久违的佛经,想到了久违的无忧无虑的生活。
尽管所有人都认为小蛙嫁给举人是正确的决定,甚至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和平到来之后的兵部尚书赵青云知道,一定还有其他原因,一定有隐衷,一定有逼不得已,一定是可以谅解的。
到底是因为什么呢?小蛙也说不清楚。可能是日渐坚辛的生活,可能是身边人的逼迫,也可能是那条消息——关于赵将军在前线娶妻生子的消息。消息来自一个跛腿的士兵,他详细描绘了赵夫人的芳容和赵将军对夫人的疼爱。他说得十分逼真——有关赵夫人的身份,有关赵将军的容貌、性格、说话的语调都言之凿凿,条理清晰。
这当然是一个谎言。而小蛙发现这条如同深渊、地狱、如同魔鬼一般的谎言时,已是五年之后了。
小蛙做了五年举人夫人。至少第一年,她过得不是那么痛苦。
那个时候的举人还算爱她。她可以自由地弹箜篌,阅金经。尽管当年的那位樵子不时地出现在她的脑海,尽管曾经的誓言如今如同毒蛇一样盘绕在心头。但她终究能在音乐和佛的世界里找到一丝安慰。
第二年,她给举人生了一个女孩。她并不喜欢这个女孩,放佛这个哇哇啼哭的小东西不是她的血肉,而是一件铁证,一件无时无刻不在指证着她的铁证。也是这一年,她越来越少的见到举人。后来她才知道,举人看上了一位新人。那位姑娘走江湖,唱小曲,容貌比她差得多,但一双眼睛波光流转,充满诱惑。
失去了举人的爱,举人的移情别恋,对于小蛙来说不会产生任何失落或者伤心的情绪。可在一个庞大复杂的家庭里,主人的爱就像一把保护伞,尤其是对小蛙这样孤僻冷寂的人。她的引人坠泪的音乐被禁止了,她希望读到的书再也没有人为她买来。她的悒悒不乐的神情让所有人对她敬而远之。
她的荒漠仿佛被夕阳笼罩,血色凄凉,无边寂寞。
砍柴的“铿铿铿”的声音开始出现在她的梦中。她似乎于一大团黑暗中拥有一小片林子,拥有几缕穿过密叶艰难落下来的日光,拥有一个被她变成和尚的樵夫,拥有流淌不尽的欢喜时光——尽管是在梦中。
她开始回想她讲过的故事。故事在时光的打磨下变得模糊,但温暖、亲切,让她爱不释手。她开始把那些故事写下来。在她笔下,故事的结局不一定再是原来的结局,但故事的开端同样拥有着美好的期望。她不断地写,把自己放在一片山林中,耳边飘荡着砍柴的声音。她要为那个樵夫写够一辈子的故事。
婚后第五年,所有人都在传言,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人们变得兴奋,面带笑容,充满活力。就是这个时候,小蛙怀上了她的第二个孩子。大夫把了脉,是个儿子。举人挺开心,他再次对小蛙产生爱意。
可这一切对于小蛙来说成了折磨。她知道,他就要回来了。
有些时候,等待是一种痛苦——尤其是在举人告诉她当年的那个谎言,那个以跛脚的士兵为主角的跛脚的谎言。
举人说,跛脚的士兵只是一个理由,我知道你是愿意嫁给我的。
他做出一个自以为聪明的表情。这个表情像一根针一样不断地往她胸口扎。她脸色苍白,感到窒息,胸口一阵一阵的绞痛。
当和平就在眼前的时候,小蛙开始吃藏红花。她用藏红花熬汤,泡茶,最后大口大口地咀嚼。藏红花的味道凉丝丝的,有一点甜。这种来自高原之上,美丽孤独的花朵让小蛙感到一丝安慰。然后她的小腹一阵一阵的痉挛。小蛙清晰地觉察到体内一大块积聚已久的厌恶、愧疚、丑陋、甚至罪恶开始消解,开始下坠。
她无力向命运哀嚎,只有在一阵阵腹痛中,咬着牙,向自己的第二个未曾谋面的孩子道一声再见。
此时万民欢欣,举国同庆。空气中飘荡着和平的安乐。
小蛙觉得天要黑了。小蛙忽然明白,只有无尽的黑夜才能拯救她生命荒漠中无边的寂寞和苍凉。她攥着一纸休书,出了举人的府邸,来到生满桑树的那座山。她曾在这座山上面含笑意地回忆她和樵夫的誓言。如今她对着山边的湖水自照,湖面上的那个人憔悴、枯槁,眼睛失神。微风掀起微澜,湖面的人影随波颤动。小蛙仿佛看到了关中那个名噪一时的一代佳人。这时湖中群蛙高唱,似是天地间的一曲悲歌。接着水声撩动,她便和蛙声融为一体了。

6.
公元763年,持续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乱终于结束了。
这年春天,一支队伍行至一座桑山下。当时天色向晚,将军下令在山脚下驻扎。将军要班师回朝,接受唐皇的封赏。部下到山上采了些葚子。他尝了尝,味道酸苦,但却吃得开心。他记得八年前,当他在山上砍柴的时候,有一位姑娘也采了这种野果给他吃。
扎下营帐,将军和衣而睡。这些年来他人不卸甲,马不离鞍。他太累了。他并不想去什么京城,接受什么封赏。他只想回到家乡,找个那位姑娘。他只想磨亮砍柴的刀,静静地听那位姑娘讲一个又一个故事。
他知道,这一天不会太远了。他笑着睡去。忽然,四周响起蛙鸣,漫山遍野,哓哓不休。将军出了帐篷,恍惚间,他看到了那位女子。虽然夜色朦胧,但他知道一定是她——八年来他日夜牵念的姑娘。她走近,她便后退。蛙鸣一阵响过过一阵。将军忽觉凄凉,他如何也靠不近她的身边,仿佛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将他们分离。他们来到山上,陡然间,四周明亮起来。将军看到两个人,一个小伙子在砍柴,斧子撞击树木发出的声音像是呼唤;一位姑娘在讲故事,温柔的语调像是一声声应和。那些故事耳熟能详,曾陪伴了他无数个夜晚。微风拂过,日光落下,他感到温暖。征战多年,他未曾坠过泪,而此刻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住滑落。他想靠近,却无法靠近,他想触摸,却触到虚无。四周蛙鸣阵阵,好像有无数只蛙在哀述,在悲鸣,在唱着悲歌。忽然间,一阵乐声响起。这音乐他曾听她弹奏过。每次听,他都感到一种没有尽头的孤独和苍凉。此刻,这曲子与阵阵蛙鸣相和,假如天上有人哭泣的话,一定是这种声音。他听得失去了耳朵,失去了头脑,失去了身体,只剩下一只灵魂在漂泊,在追寻,在巨大的虚空间挣扎。在这乐声中,砍柴的小伙子消失了,讲故事的姑娘消失了,树林消失了,光线消失了,最后只有声音,调子一节高过一节,他感到自己在上升,他感到冷,刺骨的冷。最后石破天惊的一声,使一切归于沉寂。音乐消失了,蛙鸣消失了,只有虚空,让人无法忍受的虚空。
将军大叫一声,从睡梦中惊醒。卫兵急忙钻进帐篷,却发现这位向来英勇无敌的将军,此刻却是泪流满面,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7.
将军把这座长满桑树的山命名为小蛙山,后来被讹传为小凹山。
多年以后,早已子孙满堂的将军仍爱到这座山。他爱一个人到山上去,带着一把斧子,从不让一个仆从跟随。
在他死的时候,他要求家人把他葬在这座山上。尽管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但他们还是遵从了他的要求。他被葬在了山脚的一片湖水旁。
——那里,每天的春夏之交,总有成群的蛙日夜不断的鸣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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