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鬼与书生
1.
女鬼杀人以续命。
书生仁爱以救人。
女鬼说:“闻君高义,借君一物以活吾命,肯借否?”
书生答:“愿借。不知何物?”
女鬼说:“借汝心一用。”
言语未落,便见一道白光射向书生……
2.
事情发生在湖边的一座小木屋里。
书生为了专心读书,在僻静的湖边起了这座小木屋。每日的饮食、生活用品等都是由家里人送来。
书生不染尘世已历三载,胸中所学涵盖天地。
书生有个好妻子,操持家务,无怨无悔。书生想,终有一日让要你凤冠霞帔,荣耀天下。
所以当女鬼要借心的时候,书生心头缭绕的,仍是妻子。
3.
书生秉烛夜读,经史之类的读倦了,也读些笔记小说解乏。
一夜正读到“后世修吾书,董仲舒;护吾车,拭吾履,发吾笥,会稽钟离意。璧有七,张伯藏其一”,会心而笑,不觉默念出声。
这是搜神记中一则,写孔圣人的神通。书生暗想,圣人假使这样活泼,那四书五经读起来也就不那么乏味了。
凝想之间,耳畔忽然响起一阵轻语:“‘子不语怪力乱神’,你身为圣人子弟,也读这般搜身载鬼的书吗?”
书生诧异之间,举目望去,见一女子素衣白裳,姿容绝代,不知何时已立在自己身后了。
书生知其非人,但心胸阔达,不以为意。道:“子曰:男女授受不亲。姑娘深夜到访,孤男寡女共居一室,怕也违背了圣人的教诲吧。”
女子笑道:“若要事事聆听圣训,岂不太无趣了些。”
书生便与之倾谈。殊词丽句,脱口而出;知人论世,颇有见地。于是大相爱悦,把盏促膝,终夜不绝。
鸡鸣之时,女子奄然而去。
自是夜无虚席。如此月余,两相爱悦,情如伉俪。书生曾问:“你来去无踪,究竟是什么人呢?”
女子笑而不语,只说:“我名阿芜。与君有情,没有相害之心。”
书生便也不再深究。
4.
书生爱她吗?
当然爱,很爱,爱到无法自拔。
但书生想:不能爱她。
书生不迂腐,但善良。他深知自己此生已欠妻子太多。
书生心中想什么,神色间就显露出来。
阿芜见微知著,懂得他的心思。既然懂得他的心思,就不愿让他为难。
于是阿芜不再出现了。
5.
书上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原来是真的。
诗人写:一寸相思一寸灰。原来也是真的。
书生读懂了许多以前读不懂的。
6.
数日之后,夜半时分,阿芜忽然出现。神色沮丧,面带忧戚。
书生捧着书,呆呆地立在那里。
“我来告别的,后会无期了。”阿芜说。
书生一时间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既然后会无期,那就不要再走。”书生道。
“我害过人命。”阿芜道。
书生有些惊诧。
“为了维持魂魄不散,我需要活人的心。”阿芜垂下头。
书生握书的手微微用力。
“天谴到了。三日之后狂风暴雨,巨累轰顶,烟消云散。”
“不会的。”书生身体绷紧,颤抖着说。
7.
暴雨下了一天。湖里的水一点一点漫溢。深夜时分,终上越上湖岸,流进木屋。
木屋内书生和阿芜并肩躺在床上。
雷声隆隆。巨大的闪电不断抽打着木屋的四周,火团在木屋上空炸响。
阿芜瑟瑟抖动,双目禁闭,不发一语。
“你今生贵为相宰。只有你可以救我。”三天前阿芜告诉书生。
书生借着闪电的光忙,注视着阿芜。真是一个玉人。肤若凝脂,玲珑剔透。兰麝之气,盈鼻灌口。书生心摇意动,神思恍惚。
今日可共枕,此生无憾矣。
响雷似辇,摇天撼地。木屋外面的世界,仿佛成了一个大漩涡。
直到后半夜,愤怒的雷电才渐渐平息。阿芜睁开双眼,满含柔情的望着书生。
8.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书生的母亲年事已高,日日盼着有个孙子。于是经常打发书生的妻子到小木屋过夜。
妻子不多说话。她没多少学识,不懂得和书生谈着什么。夜阑人静,两个人并排而卧,竟然有一些陌生感。
但女人终究是女人,直觉很准。或许是木屋内的空气,或许是书桌上摆着的一束鲜花,或许是衾被上残存的一丝味道,或许是言谈间的一份不自然。
妻子感受到了。
“母亲急着抱孙子,不如你纳个妾吧。”她趁着书生在书桌上打哈欠的时候说道。
书生放下书,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她。火光摇曳,温暖地抚摸着妻子的脸。
“此生不相负。”书生说得决绝。
9.
可是总要负一人。
对于阿芜,又该如何交代呢。
阿芜近日越来越无精打采了。
她曾是千金之躯,饱读诗书,精于音律。却在最美的年华早夭于世。她的坟便在在湖边,二十年来飘荡流浪,孤身一人。
“你来了后,我夜夜看你读书。时间久了,竟然不自觉地把你当成老友。”阿芜说。眉目之间,天真烂漫。
“我好怕自己魂飞魄散,会永世不得超生。”阿芜说,嘴唇轻颤。
“只求就这样能陪你读书猜字,抚琴赋诗,折花煮茶。”阿芜笑魇如花,眉目含情。
“阿芜,人鬼殊途。你以后不要再来了。”书生颤道。
不再来了?——不再来了。反正……
人鬼殊途啊!
10.
好像失了心一样。
“‘子不语怪力乱神’,你身为圣人子弟,也读这般搜神载鬼的书吗?”
这句话再也不会在一个深夜陡然响起,却在书生的脑海中不断重复。
书上的文字全部变成了她的一颦一笑,圣人的教诲全部变成了她的一言一语。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相思之苦,天下最苦。苦到愿意“当初莫相识”。
短短半月之间,书生便已神魂颠倒,形销骨立。
11.
最后一次相见。
“我早就知道,只有在你身边才能逃得过天谴。”
“……”
“又要魂魄离散了,想跟你借点东西以活命。”
“借什么?”
“你的心。”
“可以。”
“你,可曾对我动情?”
书生默然不语。
阿芜大笑:“你太天真。你不知道,鬼最善骗人?”
“我知道。”
“那就只能怪你太傻了……”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白光射向书生心脏。
书生感觉到胸口有点疼。他细细地听了听,心还在跳。
阿芜呢?
大概永远消失了吧。
12.
——愿你恨我,也不愿你为我伤心。
——可惜你演技太差。
书生轻抚胸口,那里永存着一滴泪。
13.
后五年,书生以殿试第七入太和殿。积二十一年,封相。得二子一女,小女名曰阿芜,平生最爱之,教与辞赋音律,皆会其趣而通之。其妻早死,而终身不二娶,时人皆赞之。
书生有怪癖,常于夜阑人静,以手抚膺自语,似与人谈状。
年七十九而卒。卒时口呼女儿名,意甚欣慰。另有呢喃之语,不可解。
14.
“阿芜,你来接我了。”
“等了很久吧,怪我活得太长了。”
“走吧。很久没有听到你谈曲子了。”
“这么些年藏在我心上,闷不闷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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