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千岁

生活不是上帝的诗篇,而是凡人的欢笑和眼泪。

飞升

有材这天比较高兴,晚上下了工之后拉着好朋友德胜到工地旁边的小饭店要喝几杯。

说是小饭店,其实就是临时搭建的两间彩钢板房。里面一间支起了锅灶,外面一间大一些,摆着几张矮桌,一些矮圆凳。有材和德胜拣一张角落的桌子坐下。老板娘彩霞笑嘻嘻地走过来,说道:“两位老板,听说今天发钱了?”

德胜便笑着答道:“呦,霞——,消息很灵通,哪个相好告诉你的?”

彩霞并不生气,嘴里笑骂道:“日你妈,你老婆的相好给我说的。”

德胜便接着跟她拌嘴:“本来嘛,你就是我的小老婆。”

彩霞白他一眼,不再搭理,问道:“吃点啥?”

有材随即答道:“炒个大盘鸡,切个猪头肉,再拍个黄瓜……”便转过来,征询德胜的意见。德胜摆摆手,道:“够了,够了。”

老板娘在纸上记下这三个菜。又问道:“酒呢?老村长还是牛栏山?”

德胜说:“牛栏山。”

“一瓶?”

“对!”

彩霞便把菜单拿到后厨,交给大厨。又取了一瓶牛栏山,两只塑料杯,两双一次性筷子,摆在桌上。她现在并不忙,店里没有其他客人,便又带着一种略显鄙夷的笑说道:“晚上不去后面洗脚店潇洒潇洒?”

德胜便跟她调笑:“那肯定不去。你知道有材哥从来不去那地方。至于我,还是看你顺眼多了。”

彩霞在他肩上掐了一把,嘟哝道:“一把年纪,老不正经。”这时候又来了客人,她便忙去了。

现在已经是深秋,夜间寒气很重。菜端上来,冒着热气。两个人就着酒,慢慢地夹菜吃。两个老哥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无非是工地上的一些事,或者猜测一下老板娘彩霞的来历,又或者说一说家乡的事。

两个人都是刚过完年就跟着工头从家里出来,干了九个多月活,一直没有发钱。直到今天才发了。有材发了九万多,德胜也发了七万多。有材的活要重一些。想到了那厚厚的一沓钱,有材的浑浊的眼睛里都发光了。他极小声地自言自语道:“对儿子终于有了一些交代!”接着便猛仰头,闷下去小半杯酒。

但酒在喉咙里转了一圈,立即又喷了出来。因为有材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眼前昏黑一片,要不是两手拼命撑住了桌子,他就要栽倒在地上了。他低下头,眩晕感还在持续,似乎天地都在转圈,同时因为呛了酒,不住地咳嗽。

德胜急忙去拍他的背,急切道:“你又犯晕了。早让你去拍个片查查……这可怎么好……慢点喝慢点喝吧……好点了吧……”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没有那么晕了,咳嗽也止了。有材便略微抬了抬脸,对德胜说:“没有事,是刚才呛酒了。”

德胜住了手,有些忧虑地看着有材。想说什么话,但最终没有开口。

两人喝罢酒,有材结了账,便一同回工地上的宿舍。到工地入口处,有材让德胜先回去了。自己便摸出一包红塔山,向值班室踅去。值班室里老吴双手抄着袖口,抱着一台收音机,正听广播。有材笑呵呵的,恭敬地递上去一根烟。有材把手伸出袖口,接着烟,但并不报以感激的目光,而是不冷不热地点了点头,便转过身去。

有材得了默许,便去摸桌角的那台电话。有材有一只手机,是儿子年初给他的。但打回家是长途,电话费太贵了。

“嘟——嘟——”等待音响了。

“喂?”是儿子的声音。

“小光,是我。”

“爹……”

“吃过饭了?”

“吃过了,爹。”

“倩倩没在旁边?”

“没有,她妈妈叫她回去了。”

“小光,我今天发了钱了,明天就给你打回去。总共是九万五千块。”有材的语气中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自豪的意思。

电话那端,小光似乎很兴奋:“爹……您多注意身体。”

听到儿子关心自己,有材便非常高兴,道:“好,好……小光,你把这个钱的事给倩倩透一下,让她知道房子一定要买的。把她的心稳住。”

“我知道了,爹。”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有材犹豫着,但终于硬着头皮,生硬地说:“儿子,你吃好一点,照顾好自己。”刚说完,便匆匆挂了电话。

虽然有些难为情,但心里还是暖暖的。加之刚才喝了半斤酒,在这深秋的冷夜里,有材的浑浊的眼睛里竟淌出两道泪来。

他想起了儿子。老婆死得早,小光小时候就没了娘。人家都说“没娘的孩子墙头的草,风也吹来雨也打。”这些年,大多数时候自己都在外面打工,没有疼过儿子。小光从小没人问没人管,上了学就学坏了。抽烟喝酒,上了高中更是因为打架伤人被关进了少管所。不过小光终究不是个心地很坏的孩子。从少管所出来就老实多了。也不上学了,去县上的家具厂做工。做工很努力,也很上进。就是那时候认识了倩倩,两个人处起了对象。

有材想到这里,不禁咧开嘴笑了。

但后来小光做工时不小心切掉了一根手指。从此不能做精细活,只能干些粗杂活,收入也少了。倩倩没有因此而离开他,说明是个很好的女孩。但就是彩礼要得太重。小彩、大彩,加上烟酒礼物,有材总共花了十五六万。现在又要房子……但是女孩子,谁不想要个安稳的家呢?再说了,这些主意都是倩倩的妈想出来的。那个娘们,精明得很,霸道得很……小光早晚要受她的气……只有自己多赚点钱,小光才有底气……

有材脑子有些昏了,断断续续冒出一些想法。不知觉间已经走到了宿舍里,便推门进去。

宿舍里“烟雾缭绕”,工头李哥和几个人在玩炸金花;德胜侧躺在床上,捧着一本印刷粗劣的很厚的武侠小说在看。李哥抽了一口烟,边“喷雾”边盯着有材说:“有材你他娘的拿的钱最多,你不知道买几包烟孝敬孝敬哥几个?你忘了谁带你出来的?”

按理说,不仅仅是发钱后,平时逢年过节,也要买点东西给工头表示一下。只不过有材向来在人情上比较轴,加之他一直看不上李哥这个人,总觉得这个人太刻薄,太算计,太装模作样,所以一直疏于“表示”。他没想到李哥这次竟拿这事儿质问他,出了一个意外,加上脑子里小光还在盘旋着,因此他一时间楞在那里,不知怎么回答。

这时德胜猛地挺起身来,严厉地喝道:“你他娘的放屁,有材平时不抽烟,凭什么买烟来孝敬你。”

几个打牌的便连忙叫住李哥接着打牌。李哥哼了一声,斜乜了一眼有材,嘴里嘟哝了句什么,便回过头去接着打牌。

德胜的话像是给有材的混沌的脑子理出了一条思路,使他瞬间就气愤不平了。握紧了拳头,恨不得上去给李哥一下。但眼看着事儿已经过去了,怪自己反应慢了半拍。自己也不能表现的那样小气,只好气汹汹的上床去睡了。

这一夜睡得不踏实,似乎做了几个很可怕的梦,但醒来已经记不住梦里的情形了。只是感觉精神不太好,脑子有些胀,脖子有些酸痛。

有材的活儿是绑扎钢筋。钢筋就像一座建筑物的筋脉。在钢筋的基础上浇灌上混凝土,便构成了一座大楼的坚硬的骨架。每一层施工完之后,都是要先绑扎好上面一层的钢筋,然后用木板固定起来,再用吊车吊到恰当的位置去浇灌混凝土。因此有材的活不仅多而且重。

这天他低头忙着的时候,总感觉脖子酸,就想仰起头活动活动,但是一仰头就是一阵或轻或重的眩晕。他都是咬着牙硬捱过来了。他猜想大概是后脑脖那里长了骨刺了。

起初他不觉得什么,直到黄昏来临,他立在灰白而高耸的大楼骨架上,看到脚边的城市俯伏在夕阳的淡漠的光线中。他便感到一阵无由来的悲凉。随着夜色的加深,这种悲凉也渐渐地转变为不安。到了暮色四合下工的时候,他已经有些手足无措了。他决定给儿子去个电话。

但是电话一接通,那种不安地感觉也就随即烟消云散了。他听得出儿子很开心。小光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倩倩跟自己越来越要好了。倩倩还说:光哥,让你爸爸多注意身体呢!

有材心里是淌了蜜一样甜,嘴角不自觉扯开了笑容。

过了几天,活不太多的时候,有材找到了李哥,要请一天假。李哥双手掐着腰,昂着头,斜乜了一眼有材,不耐烦地说:“行——算旷工,扣六百。”

“凭什么算旷工?”有材很有些不忿。

“哼——”有材冷笑一声,“现在是忙季!”

有材便知道这是在针对他了。很想上去给他一拳。但他只是狠狠剜了他一眼便离去了。

有材是要去医院检查身体。他一大早就离开了工地,到旁边的一个公交站台。这时候才意识到不知应该坐哪一路车?他仔细研究了站牌,并未看到“医院”的字样,便只好去问。每辆车来他都要问司机怎么样去医院。他们大都敷衍他一下,随意地说出几个数、几个字,使有材不能尽解其意。只有一位司机很详细的解释道:“大爷,您先坐611路到新天地广场,再转33路到市立中心医院。”

有材一边努力记忆着司机的话,一边忙不迭地道谢。便专等611路。许久,终于来了,人又是满的。有材挤上去,投了币。这时才发现,自己这一身衣裳实在是邋遢,沾着石灰、铁锈、泥土。自己这双手今天也格外的黝黑、皲裂。便想往角落里挤。谁知一个年轻姑娘不耐烦地说:“哎——哎——挤什么呢!”有材便讪讪地笑笑,呆在原地不敢动弹了。

终于是到了医院,有材松了一口气。但刚进入医院大厅里,他又立时愣住了——这么多人啊,比老家里赶集还热闹。

有材霎时间就迷失在这里了,完全不知道向哪个方向迈开脚,只好呆站在原地。但只是这样站着,似乎也很阻碍了几个匆匆走着的人的路,于是不自觉地往后缩。

幸而一个高挑的戴着红绶带的年轻姑娘走过来对他说:“大爷,是要挂号吧?请这边。”说完便引着他走。有材像是得了救命稻草一样紧跟着,到了一处柜台前的长长的队伍末尾。有材便在这里排队。年轻姑娘朝他笑了笑又离去了。

队伍里的人一个一个减少,终于到他了。柜台里又是一张年轻漂亮的女孩面孔,仍旧笑了笑,问道:“大爷,挂什么科?”

“啊——啊——”,有材不太明白,只好说,“我一抬头,就犯晕。”

年轻姑娘便恍然般说:“哦,神经外科吧。”

姑娘说神经外科在二楼,有材到了二楼,却怎么也找不到。只好去问另一位戴红绶带的姑娘。这位姑娘仍然是微笑着,说:“大爷,这边来。”

有材心想这里的姑娘都是好姑娘,都和我们家倩倩一样好。

虽然经历了重重险阻,有材最终拿到了检查的结果了。并且也得到了医生的最终判定。确实是骨刺,但和他想的又不同,直到出了医院了,医生的那长长的一段话仍旧让他心惊胆战。医生说:“骨刺增生,已经严重压迫了神经。如果任由它发展下去,很有可能走路都困难,甚至下不了床。这种情况建议手术治疗,吃药已经起不来什么作用了。”

然后医生打量了一下有材,又叮嘱道:“不能再从事重体力劳动了。”

有材得了这个结论,就一直处于“朦朦胧胧,彷彷徨徨”的状态。当他问了手术费,医生随口回答“大约几万块”之后,有材更是“恍恍惚惚,忧忧戚戚”起来。有材就于这样昏沉的状态中出了医院。其时已经大约七点钟了。坐33路到了新天地广场,又要转611路回工地。可是左等右等,611路始终不到。有材这才想到大约是已经停运了。幸而他善于记路,只要走过一次的路,他差不多都能记下来。他这时忽然记起了小时候,因为善于记路的本事,他还被邻居夸奖过:“这小子有点怪才,说不定长大能做点事。”当时父亲听了很高兴,便送他去学堂读书。但是读不好,总是偷跑去玩,父亲终至于失望了,便仍让他去放羊。而且此后再没有人夸赞他了。

有材回想到这些,心里舒服了些。

工地在郊区,有材这条路,灯光越走越疏,人越走越少。到最后终于又触动了他的悲戚的心情。不仅悲戚,而且很悲愤。他很想朝路旁的荒野呐喊一两声,人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假如真的有神明的话,他们为何要捉弄自己?小光就要结婚,只差一个房子,偏偏这个时候……假如动了手术,要花几万块钱,儿子的房子要拖到什么时候呢?倩倩等得住吗?假如不去理它,万一自己真的不能走路,不能下床,成了废人……又会拖累了儿子……可是要几万块,哪里有几万块?……或者,也不一定那么严重吧,医生总是爱夸张……不一定有那么严重,可几万块是实实在在的……不能做,不理它,以后注意点,不猛抬头……

到这里,有材心里畅快了些。掏出了半包皱皱巴巴的红塔山,抽出一根噙在嘴里,却想起自己并没有火——心里终是有些不顺意,但也只好不去理它了。

此时身后来了辆面包车,在有材身边停下。有材扭头去看,发现是德胜。上了车,德胜便问:“去检查了,结果怎么样?”有材用不以为意的语气说:“不碍事,小毛病——骨刺。”

德胜听了轻松多了,就说:“我脚跟上也长骨刺,疼的时候路也不敢走,吃药——没用。”

有材似乎自言自语道:“不去理它就好了……”

德胜转了话题:“我把这批脚架送到仓库,然后我们去喝两杯?”

两人便到了彩霞的小酒馆。

彩霞看上去也喝过酒了,脸颊有些红润,眼神有些灼热。

有材和德胜仍旧是对着一张矮桌,彩霞另一处坐着,不凑他们的酒场,但是仍很热切的聊着。

德胜喝了几口酒,便用下巴指了指后厨,低声说:“掌勺的,是你啥人?”

他刚问完就后悔了。因为他看到彩霞的脸色立即变了,有几分忸怩,还有几分痛苦,这在以往是没有见过的。但随即也就淡然了,像是看开了一样,就淡然的说:“是我小叔子。”

德胜立即就知道这里面很有一段故事。他本心不愿再去触碰彩霞的痛处,但酒后又按捺不住那份强烈的好奇心,便小心翼翼地说:“你那口子?”

“死了。不死也不至于这样……”这次彩霞回答的干脆。她似乎在心理上跨过了一道坎,便坦然地絮叨起来:

“本来我们是很好的,他也在工地上做工。我们还有一个女儿。后来他突然就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当场死了。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一个妇道人家。这个就对我好,对我好了好几年。我熬不过……我又有什么法子呢?女儿也走了,出国了,说是不愿意看见我们恶心——可你想,我还能怎么样呢?”

彩霞滴下几滴泪来。她是为女儿伤心吧,她终究是爱女儿的。

“要怪——就怪他死得早。他要不死什么都是好好的。”彩霞的话里倒有几分愤恨了。

德胜见彩霞落泪,很愧疚,就顺着她的话去安慰她。又想找一个别的话题,可一时找不到。去看有材,只见有材发呆似的默默地抿着酒。彩霞伤了心,嘴里面说的全是女儿。

德胜就说:“你对她也是尽心了,你想啊,出国得多少钱啊,普通人家哪负担得起。”

彩霞终于舒了一口气,似乎德胜的话让她好受了些。又说:“是用她爹的赔偿金,整整八十万,我一分没有动,全部给她了。我是不欠她什么的。”

德胜“嚯”得一声:“八十万呢,这么多。”

彩霞终于收起了伤心的神色,说:“那是一条命呢,就算给八百万我也不愿意换。再说当时律师说了,他们那个工地,几乎没有任何安全措施是合格的,一告一个准,他们不敢不给。”

德胜也感慨:“还是命重要。你那口子还在,现在一家三口也是开开心心的,女儿也该结婚了吧。”

这话引起了彩霞的一阵沉默。

有材喝尽了杯中的酒,起身走了出去。德胜以为他要去厕所了。但实际上有材是要给儿子去个电话。他想总不能为了几万块钱,连命都不要了吧。他想要等儿子结婚后,有了孩子,给孩子买串糖葫芦,把他背在肩上,给他讲一讲老辈传下来的古老的故事。他想一家人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他掏出儿子给的手机,按亮屏幕,按下儿子的手机号。等待音响起。刹那间,他似乎又充满了活力,又找到了对生活的信心和希望。

“喂——”是小光的懒洋洋的声音。

“小光,是我。”

“爹——”仍是很无力地懒散的声音。

有材便意识到很不好,问:“小光,怎么了?”

“倩倩妈说,年前不买房子,就要散”

这个消息对有材就像一记重锤,以致于他完全忘了打电话的目的。

沉默了一会儿,有材问道:“小光,要买房子,还差多少钱?”

“县里最便宜的,首付也要二十几万,还差十万块吧,大概。”

“十万块,十万……”有材似乎自言自语,“小光,不要担心,爹会想办法。”

他挂上电话,脑子便发昏。“十万块”像一个咒语,不断地在他脑海里回荡。他甚至忘了还和德胜喝着酒,一个人蹒跚地走回宿舍。推门而入,正撞到李哥。李哥便不耐烦地说:“你他娘的失魂了,看着点!”他似乎没有听到,攘了一把李哥,便倒在床上,拉过被子蒙住头。李哥被攘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便恶狠狠地骂了两句。但是见有材蒙上了头,便觉得很不解气。

德胜回来后,以为有材醉了睡着了,自己也径去睡了。但有材哪能睡得着呢。——小光、十万块、房子、结婚,这几个词在他脑子里搅,搅得他头昏脑涨。直到后半夜,他才渐渐睡去。可是又做了一个很不好的梦。他梦到小光正在结婚呢,却看不清新娘子的脸。忽然来了一阵洪水,把所有人都冲散了。小光不知哪里去了,新娘子不知哪里去了,自己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第二天,有材忘记了吃早饭就去上工了。脖子酸痛,脑袋里昏沉。但是似乎有许多力气,他使劲绑钢筋,想把力气使在这铁东西上。

半上午的时候,李哥背着手从电梯上来。走到有材身旁,说:“有材,我看你最近身体不好,还能干活吗?”

有材没有搭理他——似乎没有听见。

李哥失去了耐性,冲着有材喊:“你他娘的昨天发什么疯!你明年不要跟我,没有你的活干!”

有材满脑子还是“十万块”,忽然听到“没有你的活干”,立刻便怒气填膺了。握紧了拳头,先朝李哥鼻子上来一下。鼻血立即就流出来,流过嘴唇,滴在衣服上,很鲜艳。

李哥一边退,一边告饶:“有材——有材哥,我跟你闹着玩,不当真的。”

有材又朝他眼眶上来一下,眼睛便肿了起来。

李哥退到大楼边缘,是这座未完工高层住宅的客厅的落地窗位置,只有一道矮矮的踢脚算是遮挡。

李哥忙向电梯跑去,却被一只砌在墙里的排水管绊了一跤,差点滚下楼去。爬起来便上了电梯,额头上又被摔破了一块。

“没有你的活干……”这句话又占据了有材的大脑,“没有活干……十万块……没有活干……”

但有一个很隐藏的想法,此时却清晰起来——这工地上,安全措施是从来不合格的,监理每次来都要请客塞钱的。

于是有材向着太阳,猛地扬起头。深秋的阳光照在他黝黑的脸上,像照进了坚实的黑土地一样。于是天地都绕着有材旋转,他一脚一脚踏在虚空里。终于,坠下去了——在极度眩晕的有材看来,他是在飞升。

 

 

小光仍旧烦恼着。倩倩打电话说要过来,但她最近对自己很冷淡。他忽然心慌了一阵,好像是大脑缺氧,几乎要不能呼吸了。最后只好蹲在地上,又跪在地上,才好受一些。然后他接了个电话……

倩倩进来了,她看到小光在发呆,并不搭理她,便很有些生气。就说:“你跟你爸商量好没,我妈可说了……”

她没能说完这句话,因为小光忽然用很大的力气推开了她。她这才看到,小光的脸色铁青,两滴豆大般的泪珠正挂在他的略显幼稚但逐渐坚强起来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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