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千岁

生活不是上帝的诗篇,而是凡人的欢笑和眼泪。

眉间雪 心上叹

1、别离

师傅,我大概要走了。

天下那么大,我想要去闯荡一番。我想要名扬天下,不愿与你厮守这枯山。师傅,我做不到如你一般心寂入水。

还记得八年前,临安镇街上,我像个小乞丐一样四处逃命,身后追着一群凶恶汉子。我慌不择路,逃进一家茶楼。快速扫视茶楼里的人,我知道,那女子一定会救我。她独自一人饮着茶,神色安静。我钻到她的桌子底上,瑟瑟不安。我害怕,怕她会置之不理,将我交给那些凶恶的人。生活一下子起了太多的变故,我从一个养尊处优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流落街头的乞丐,我对什么都怕。

但她救了我,为我出头。我从方桌底下偷偷看着她三招五式将那群大汉打的落花流水。我明白了,只有让自己变得强大才能保护自己,才能保护家人。那群人走后,我从桌下爬出来,定睛看着这女子,她生着秀丽的眉,清炯的眸,玲珑的鼻,粉嫩的唇,墨发用一支玉钗束起,一身素白衣裳,宛然绝尘。她露出一丝笑意,道:“喏,为我斟杯茶吧。”我小心翼翼提起茶壶,往她杯中倒了半杯清茶,一片茶叶打着旋儿,颤颤抖抖的,慢慢沉到杯底。

此后,她成了我师傅——“呐,喝了你的茶,我就是你师傅了。江湖险恶,咱们师徒同去同归。”

师傅和我生活在尺雁山上。一座山,两个人,还有满山的桃树。师傅为我缝制新衣,袖口总是绣上一朵墨梅,好看的很。师傅教我剑法,一招一式,我牢牢记着,拼命地练。我盼望着有一天,自己能像师傅一样拥有绝世武功。

我们偶尔下山,采买些米粮。每一次下山,师傅都会给我买一串糖葫芦。我总是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牵着师傅的衣摆——山下人那么多,我害怕师傅也会像爹娘一样,一转眼就不见了。

日子像轻柔的风,吹在脸上却不知不觉。在这样平静的岁月里,我也像最初那只茶叶一样,打着旋儿,颤颤抖抖的沉淀下来。

时光渐长,少年长大。“总有一日,我要名扬天下。”师傅为我绑着剑穗,我故作轻松地说着。师傅像没有听到一样,轻抚流苏,默然无语。

下山之前,我以为世上最难的事,是对着师傅装作一副不耐烦地样子。

当山上桃花开了第八次,我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我加紧练功,师傅为我缝了新衣,袖口上依然绣着一朵墨梅。

“慢些练剑,试试衣服。”师傅抱着新衣,伫立在纷飞的花瓣之中。

我朝她怀中的衣服打量了一眼,讪讪说道:“太丑了。穿上它,我还怎么名扬天下。”

我舞动长剑,眼角余光看着师傅。她在落花之下静默着,脸上神色一片凄然。过了许久,师傅道:“练完了,采些新鲜桃花,酿了桃花酒,下雪的时候喝。”

盛夏时节,淫雨霏霏。我于雨中练剑,师傅在庵下看我练剑。最近她很少说话了,她知道,我终究是要走的。师傅挑剑走向雨中,与我过招。雨水打湿了她的秀发,打湿了她的衣裳。她的剑在雨滴的冲击下略显凝滞。

“师傅,你输了。”

她笑了,鼻尖腮上挂着水珠。

“你可以出师了。”

她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开。此刻的师傅像极了一朵开在深山的牡丹——那么美,又那么落寞。

“师傅,这么多年了,你没想过到别的地方去?”我冲着她的背影喊道。

师傅停下来,侧过半张被雨水湿透的脸。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是不是在等着谁?”

“我谁都没等,谁也不会来。”

这年冬天,我下山了。飘洒的大雪好像八年来的光阴,落在肩头,被我轻轻拂去,触地即融,不留痕迹。我回眼望去,雪下的草庵隐隐约约,看不清楚。但我知道,庵后埋着桃花酒,庵里坐着师傅。

假如当年我没有跑进那座茶楼,假如我没有遇见师傅,那么此刻的我会是在哪里呢?我是否还活在世上呢?既然一开始就注定要别离,那么是否不如不要遇上?

2、天下

所谓的名扬天下,只不过是一个幌子。天下于我有什么意义呢,师傅在的地方,才是天下。我只是需要一个借口离开,去报仇,然后安静地死去。

八年前,因为一本剑谱,我的父母被一群人挟持。他们喂我吃了一种毒药,以此要挟父母。

“他不会立刻死的。他会长大,血流越来越慢,直到十年之后全身冰冷而死。”

“看着他一天一天地走向死亡,这种感觉不好受吧。”

“把剑谱交出来吧,你们一家三口找个僻静之处终老此生,岂不为妙?”

是啊,找个僻静之处,终老此生,岂不为妙?

可是父母没有交出剑谱,他们选择了把我丢在这个世上,自己死去。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这样做。

我不想死在师傅身旁。我希望她身边发生的都是美好的事,希望她看到的都是花开,出门的时候天气晴朗,要走的路平坦宽阔。

山下的世界人潮如水。我四处寻觅仇人的踪迹。其实我并没有那么想要报仇,只不过想给自己找件事做,想死在路上。

山下的不平事那么多,我总爱仗剑相助。慢慢结交了一些朋友,他们瞧得起我,称我大侠。从此天地间四处飘荡,纵马高歌,肆意饮酒,快意江湖。而身体越发得冷了,我知道死期不远,多想再见师傅一眼。

一日,不知不觉间再到了临安镇,上了那家茶楼。往日情景一一浮现。我心头凄冷,默然不语。朋友们高声谈论着,兴致勃勃。——能够活下去,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啊。

我转头,看到那熟悉的一袭白衣飘然上楼,仍拣那只方桌坐下,点了茶,独自喝着——那是师傅。

我多想转过身,和她相见。再叫一声“师傅”,再吃一串糖葫芦。再为她斟一杯茶,看茶叶打着旋儿慢慢沉到杯底。我多想……

可我不能,师傅会用很多日子忘记我,我不能再来打扰她了。可偏偏这个时候朋友们高声叫着我的名字。我胡乱和他们应付着,再回过头,师傅已然在身旁了。

短短一年里,师傅眉头多了几丝皱纹,眼底多了几份忧悒。

“师傅……”我装出名扬天下的英雄的那般豪气。

“你忘了吧?今天是下山的日子。山上米面不多了。”师傅神色淡如秋水,但我仍看到了她薄唇轻颤。

“师傅,仍是一个人在山上吗?”

“看你模样,挺像名扬天下那么回事嘛。”师傅荡开笑意。眼神不经意间飘向我的剑。剑安静地躺在桌上,剑穗飘摆,流苏有些陈旧了,可我一直没舍得换。

我抄起剑,向师傅告辞。

明明那么不舍,却还要装作一副潇洒快意的模样。

朋友们看出我心绪不宁。我们饮酒,痛饮三百杯,也未能将师傅那一抹笑冲去。

“我看你近日愁眉苦脸,遇上什么难事了?”朋友问我。

“一个将死之人,还能有多少笑脸呢!”我酒意甚浓,将自己身中奇毒的事说了出来。

3、守候

还记得那年,你我策马同游,花开烂漫。打马疾行,马蹄溅起片片花瓣,犹如花海里溅起微澜。你我不舍得走完这条路,便下马徐行。脚下的青石板变得那么柔软,你的素衣白裙在这粉红花瓣中更显晶莹。

可路总有走完的一天,人也总有相离的时刻。

师傅,此刻我一人在这山上,在这庵里,用你酿过酒的坛子酿着新酒,在你眺望过的地方眺望着山下。我的毒已经被朋友们想着法子祛净了,我的仇也已经遗忘了。可师傅,你去了哪里呢?

桃花败了,来年还会盛开;南飞的雁,天暖了还会飞回。可师傅,你什么时候回来呢?桃花酒那么香,喝到尽头,却有几分孤独的味道。

师傅,我收了徒弟。我知道有一天我的徒弟也会下山去,去寻找他的“天下”。总有一个理由会让他离开的,就像当年我的离去一样。是不是所有的故事,都难得有一个美好的结局?是不是所有的人,不是将要离别,就是在苦苦等候?

“师傅,下雪啦。”

“师傅,你是不是在等着什么人?”

——是的,我在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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