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千岁

生活不是上帝的诗篇,而是凡人的欢笑和眼泪。

失语

当我站在高楼顶端俯视这座城市的时候,所有的街道,楼房,人潮,汽车,广告牌,河流,绿化带都糅合在一起,成了一个巨大的毫无意义的符号。我所听到的一切,也都像一团杂乱的音符,让我无从分辨。

而当我下坠的时候,这一切似乎都清晰了。一横是一横,一竖是一竖。汽车的声音会让我联想到汽车,越来越急的风声会让我想到自己是在加速坠落。

死之前,我陡然明白了,符号背后的意义。

我曾经苦苦思考符号,思考符号背后的含义而不可得。没想到死亡竟是理解符号的捷径。

我是个失语症患者。也就是说,我把人类创造的一切符号全部遗忘了。我就和一只鸟、一只流浪的狗一样无法和人沟通。我也像一只鸟、一只流浪的狗一样在这座城市乞活。

我无法向菜场的摊贩老板说出我要买的菜,尽管白菜、葱、萝卜、姜它们的形象都清晰的印在我脑中。摊贩老板不断张开的嘴里发出的声音在我听来和鸟鸣一样没有意义。

尽管我认得出钱,我却分不出它的价值。

我靠一家小饭馆生存。那里的老板知道我的病。我去,他便给我拿吃的。吃完我就会把钱包打开。该收多少钱他自己拿。

我有三个月没有买过任何生活用品了。我没有牙膏,没有卫生纸,没有洗发水。我的头发蓬乱的如同野人。我有三个月没有看过电视、新闻,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没有和人交流,没有说出过一句有效的话,没有接收过一丝有意义的信息。

我每天行走在城市之中,却又行走在城市之外。像一只流浪狗一样,无法理解身边发生的一切。这种感觉无法形容。就像被遗忘在角落里的一件东西,永远也不会被想起。

世界是世界,城市是城市,人群是人群。而我,只是我。

我知道监狱里对犯人最严重的刑罚是关禁闭。犯人被关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和外界失去一切联系。那些人被关三天、五天就会崩溃。

而我呢,我身边有人,有声音,有光影,有气味,有世界上一切该有的——而我却不在其中。

其实我早该崩溃的,早该自杀的。我之所以坚持了三个月,是因为我心里还有一丝希望。

三个月前,我是一名快递员。我骑电车穿行在城市中的大街小巷,把每个人期盼的送到他们手上。我兢兢业业地工作,兢兢业业地骑车,却在一个雨天被一辆发疯的轿车撞上了天。

被撞飞的时候,我思维清晰,一切都知道。我想完了,一定会死的。我小脑着地,清楚感觉到脑壳凹进去了一块。

我没死,只是失去了人的基本能力——符号。我就变成了行尸走肉。

我一直相信我会好过来。就像电视剧里被撞了脑袋失忆的人终有一天会被治好或者被再撞一次就好了一样。

于是我回到出租房里,靠着身上不多的钱活着。

刚开始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努力地回忆我的名字该怎么写,回忆着如何说话。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把读到一半的书撕碎,愤怒地抛撒。那些蝌蚪般的字就像散乱的纸屑一样,于我来说毫无意义。

我的一些同事偶尔会来看我。他们看到我就张开嘴,发出一些噪音。我也大喊大叫,就像一只惊恐的流浪狗经常做的那样。他们帮我打扫打扫卫生,帮我买点东西。但我厌恶,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我不存在一样。所幸,他们来了一两次就再也不来了。

我的女朋友来的稍微多一些。我对她就像流浪狗见了值得信赖的人一样。我不会对她大喊大叫。我希望她来。有时候我们还会聊聊天。“你会离开了我吗?”我问。“不会,永远也不会。”她答。当然了,所有声音的意义都是我自己给定的。后来我才发现,我给的意义和现实完全不同。因为她也不再来了。

于是我一个人在出租屋里陷入空想。我回想那起车祸,猜测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只是一个灵魂。或者我还没死,成了植物人,而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臆想出来的。这样的胡思乱想使我得到一种安慰:眼前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随时会结束。

但有时候我还是认为我一定会好起来,会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更多时候,我会烦躁不安,会大喊大叫,会陷入短暂性的癫狂之中。这个时候房东会满脸气愤地跑进来,叽里呱啦的说一大堆话。他明明知道我什么都听不懂,却还是说个不停,真是奇怪。

后来我便走出出租屋,在城市中穿来穿去。我不敢搭上任何一辆车,不敢靠近任何一个人,不敢走进任何一扇门,甚至不敢在一个地方多做停留。我只能不断地走,在阳光或星辰照得到的地方走。这个时候我疑心我是一只误入城市的鸟,我的家在遥远的森林里。或者我来到了一片森林里,和一群鸟生活在一起。总之,我是不属于这里的。

我想到了我的家乡,想到了家乡的亲人。我想回去,想得几乎要发疯了,想得眼泪如同暴雨一样地流。我知道家人此刻还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他们一定急疯了,他们一定在想为什么我这么久还没和他们联系。可是我回不去,我连个电话都拨不回去!

我爱上了在深夜的城市中到处走。到僻静之处,我就会扯开嗓子大声喊叫,大声练习说话。我希望有一天我终于能够发生声音并被别人回应。我所希望的,仅仅如此而已。

但是,我的钱包里钞票越来越少。终于没有了。我开始到处找吃的。我到垃圾桶里找,到饭店里找。反正别人说什么我都听不懂。也就是从这时开始,我看到人,再也没有同类的感觉。

有一天我饿着肚子回到出租屋,发现我所有的东西都收拾整齐放在门前,而门上锁了一把崭新的大锁。我再也进不去了。

自然而然地,我想到了去死。于是我来到最高的一幢楼上。我俯视整座城市,感到世界就在我身旁。她那么美,那么壮观,又那么温柔。我朝她大喊,用尽所有的力气。可悲的是,她根本就不理我。

于是我终身一跃,选择离她而去。

就在我着地的那一刻,所有的感官全部瘫痪,大脑确是无比的清醒。我终于记起了符号的全部意义,同时我认识到,这个世界原来就是一个最大的符号。而我,也成了这个符号的一部分。

可是一切都晚了,我已经彻底的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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