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千岁

生活不是上帝的诗篇,而是凡人的欢笑和眼泪。

天下第一


我的记忆发端的地方,是师傅的一句话:

“你是个练武的材料。”

那时候我大概四五岁。我走在一片望不到边的草原上。蒿草纠缠我的脚踝,每走一步都费劲。我不知道要去往哪里,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

后来师傅告诉我,我是被扔的。

我在草原上慢悠悠的走。师傅忽然来到我身后。他的脸几乎被胡子和头发淹没了。我始终没有看清过师傅的脸。到现在,一想起师傅,印入脑海的还是一团蓬蒿般的乱发。

此后我便跟着师傅生活。

我们生活在草原上。我们住在茅草屋里。师傅用折断的树枝教会我世上最高明的剑法。

“你看,这是刺。”师傅把树枝竖在胸前,往前一刺。

“这样是挑。”师傅把树枝前端往上一挑。

师傅还教会我“劈”、“挡”、“横”等招式。

我在一天内,就学会了“天下最精妙的剑招”。

师傅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要天天练,等你把这些妙招练成了,你就是天下第一。”

“什么是‘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是每个人都想得到的。别人不行,但你行。”

我们在天空之下,草原之上谈论这些。天地之间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以为,现在师傅是天下第一,以后我是天下第一。我不懂“天下第一”意味着什么。

我在草原上练剑。练剑的时候,常常想起师傅的那两句话。我被扔了。我是个练武的材料。

我不懂“天下第一”,但我想成为天下第一。关于我被“扔”了,我也不太理解。我被谁扔了呢?我为何被扔了呢?想到这里的时候,总感觉天空太高,草原太广,北风太烈,而我只想找个温暖的地方睡觉。

“用你的剑,去杀草原上的苍蝇。苍蝇被杀尽之时,你就是天下第一了。”

师傅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邈远,神态凝重。

我一日接一日地杀苍蝇。用师傅教我的“挑”“刺”“横”等招式。有时候月亮够亮,我夜里也杀苍蝇。不杀苍蝇的时候我便和师傅躺在草地上。师傅告诉我关于日和月如何划分昼夜,关于风会带来什么讯息,关于落雨的时候苍蝇会飞得迟缓。

有一次,师傅忽然问我:“你想不想到别的地方去?”

那个时候我已经杀了很多很多日子的苍蝇了,师傅的胡子已拖到了腰间。

“别的地方是什么?”

“别的地方有很多人。有爱憎,有喜悲,有善恶,有美丑。有期望,有悔恨。有信任,有背叛。有挣扎,有解脱。”

“我不懂……”

“师傅可能要走了。”

“你去哪里?”

“我的归宿。我一直想去,终于可以去了。”

“那我也去。”

“你的时候还不到。你继续杀苍蝇吧。”

我继续杀苍蝇。而师傅很少动了。他总是躺在茅屋前晒太阳,晚上就晒月亮。我烤好兔肉给他吃,他也吃的很少。

师傅的脸已经完全被胡须和乱发掩埋了。我只能看到他的一双眼。他的一双眼白惨惨的,瞳孔上似乎长出了一层白翳。但他的目光柔和,犹如一只奔跑的小兔子。

我分辨不出师傅在看向哪里。我每天看苍蝇,看摇摆的草叶,看遥远的树,看青天,看飞鸟。而师傅好像什么都不看。他的目光,只是在游荡,在流浪,并没有一个终点。

师傅总是躺在那里,白天和夜晚,起风的时候和下雨的时候,总是在那里。有时候我疑心师傅变成了一棵树。他胸口的起伏比苍蝇的振翅还要细微。

后来,我想到师傅的死经历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他先是变成一棵树,然后再一点一点的枯萎。而这个过程,早在遇到我之前就开始了。

师傅死的时候,一种奇异的东西从天而降。那东西像花瓣,但比花瓣还美。它有六个瓣,晶莹剔透,漫天飞舞。我惊异地仰头,大声喊师傅来看。师傅不说话。我去推他,师傅也不动。

我就坐在他身边,欣赏着奇异花瓣。后来我们都被掩盖了。世界缩成了一个小小的温暖之地,通透明亮,宛然仙境。

第二天,我去寻找苍蝇。可是整个草原上,一只苍蝇都没有了。

我大概是天下第一了。

师傅陷入了沉睡。我怎么都叫不醒他。我知道,他也丢下我了。

我在草原上慢悠悠的走。蒿草已经缠不住我的脚了。但再也没有一个声音会突然响起,告诉我我是一个练武的材料。

我不停地走,将往日目光的尽头,曾以为的世界的边缘踏在脚下。

草原结束了。我看到师傅说过的“别的地方”在眼前展开。

我成了真正的天下第一。

他们都太慢了。他们的招式在我眼里比苍蝇振翅慢一百倍。他们出招时小动作太明显,总是轻易暴露他们的意图。

他们钦佩我,仰慕我,听从于我。他们拿最好的食物最华美的衣服给我。他们让我认识到我是强大的,是不可战胜的,是天下第一。

师傅,你曾告诉我的关于这个地方的话,我只理解了一半。这里有爱,有善,有喜,有美,有期望,有信任。这些我体会到了。你说的另一半,我却不能理解。

我爱上一个女子。她有着绝世容颜,一笑倾城。她也爱我。我们在一起很开心。我可以保护她,这种感觉很好。

这里的人每年会举行武林大会。武林大会的时候,我会到一个狭小的台子上与人过招。师傅,刺伤一个人比刺死苍蝇容易的太多太多。你教给我的那几招,真的是精妙绝伦。

我爱听台下无数的人为我呐喊。他们几乎要把嗓子给喊哑了。他们的呐喊让我喜悦。

偶尔,这里有盗贼作乱。他们恭请我去剿灭盗贼。这对我来说易如反掌。每次盗贼作乱的时候我都很开心。因为我又能看到他们恭请我时眼中的信任与期望。这种眼神让我很舒服。

师傅,你还在那片奇异花瓣下面睡着吧。我真希望你也能来这里。今年的武林大会要到了,如果你能跟我一起上台,跟我一起享受众人的呼喊称颂,那该多好啊!

走上擂台前。我的女人携酒壶敬了我一杯美酒。对了师傅,你一定没喝过这东西吧,你一定会喜欢喝的。我将美酒一饮而尽,缓步走上擂台。

我是最后一个出场的。他们打来打去,选出一个武功最高的来和我过招。

我看到对手摆出一套架势。我很不明白,为什么这里的人这么爱摆姿势。这除了会暴露他下一招要怎么出之外,没有一点用处。对手出招了。他的招式缓慢而幼稚。

我出剑,使一招“刺”——为什么,手臂这么酸麻。陡然间,天地好像旋转起来,剑变得沉重无比,我几乎举不起来。

啊!一阵剧痛从脸上传来。对手竟然刺中了我。我再也支撑不住了,旋转着倒下。我听见台下立刻响起了响雷一般的喊叫声……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失去了一切。我成了一个除了脸上有一块疤之外一无所有的人。

我的女人成了新的天下第一的女人。我的追随者们,他们唾弃我。就连素不相识之人,他们也躲着我。

师傅,我理解了你的话。

如今我老了,胡须遮盖了脸庞,也遮盖了伤疤。

师傅,我回到了草原上,像你一样开始了死亡。我感觉到自己在慢慢的变成一棵树。我也像你一样在等我的时候。等时候到了,我就要到我的归宿去。

师傅,我常常想起那场天上落下的奇异花瓣。那花瓣真美。我想它是来接你走的,它属于你现在的那个世界。师傅,那里也将是我的归宿。我等待着。

我在草原上随日月苍老,随风雨枯萎。我以为我的时候就在眼前了。可有一天,我发现一个迷路的孩子。我悄悄跟着他,确认他的确是无处可去,无家可归了。

于是我出现他身边。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中充满了信任。

师傅,我说了当年你对我说得那句话。我说:“孩子,你是个练武的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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