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千岁

生活不是上帝的诗篇,而是凡人的欢笑和眼泪。

四爷和他的大仙

村里有一位老鳏夫。他排行老四,按辈分我叫他四爷。四爷患有癫痫,经常发病。

 

我见过他发病的样子,正说说笑笑,突然身体一抽,嘴角往外泛着白沫就倒在地上了。

 

我原来还有一个三爷,不过几年前害肺结核死掉了。三爷也是光棍了一辈子。兄弟俩在一个院子里生活了几十年,如今就只有四爷一个人了。

 

四爷现在的生活状况是一个正常人不能忍受的,我进过他的院子,走到堂屋门口,就能闻到一股恶臭。他的枕头被子已经看不出底色是什么颜色了,厚厚的一层污垢油腻腻黑乎乎。四爷身上也有一股臭味,所以现在大家都不待见他。中午大家端着碗蹲在树下吃着饭聊着天,四爷一来,必然有几个爱干净的妇女家捂着鼻子走开。

 

四爷吃饭怎么吃呢,他有一个小盆,大概一个水果盘那么大。他吃饭的时候就盛那么一盘炖的南瓜,上面盖两个锅饼。四爷的嘴大,一口能吞下小半个锅饼。

 

不过现在很少见他吃饭了,他出门的时候也少,好像脑子昏掉了不少。听说他喝酒特别厉害,一天要下一斤酒。他的酒都是在镇上打的散酒,一斤五六块钱。这种酒烧脑子。

 

四爷现在身体也不行了,以前他虎背熊腰,力大无穷。往街上一站也是个风风火火的汉子。如今已经骨瘦如柴。前几天他又犯病,我正好看见,去扶他起来。我抓住他的胳膊,就像抓住一根火柴棒似的,空空洞洞,轻若无物。我扶他坐起来,掸了掸他背上的尘土。过了一会,他渐渐回返过来,拿一双死鱼般的眼睛看着我。我对他说:“四爷,你要少喝酒,多吃饭!”

 

他无力地摆摆手,说:“你不知道,我被狐狸祟了。”我嗯嗯啊啊地应付他。

 

四爷的样子却很认真,他说:“你是有学问的人,你应该知道,被狐狸祟住了是活不长的。”

 

我把四爷送回他的院子,又一次体会到了他的恶臭。四爷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块饼干给我,我连忙推掉,转身走了。走到门口听四爷在叹气。

 

回到家,我先洗了手,问奶奶:“四爷说被狐狸缠住了,你知道吗?”

 

奶奶一本正经地回答:“小孩子不要乱说话。”

 

我本是随口一问,奶奶的反应却让我有了兴趣。

 

我试探道:“这种事情肯定是假的吧,虽然经常听说狐狸精祟人,但谁也没见过啊?”

 

奶奶脸上变了色,先是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朝着空中拜了拜,才斥责我道:“你的嘴巴该缝上了!”奶奶做了个挑针的动作。

 

我从小在村里长大,这种事说不信还是有点忌惮。但说信,就太对不起我这么多年学的科学知识了,于是只好当成瓜田李下街头巷尾的闲谈来听。

 

除了四爷三爷,我还有大爷二爷。大爷小时候讨饭到关外,从此一去不复返。二爷情况稍好,总算是娶上媳妇了,虽然娶得是当时臭烘烘的地主家的媳妇。地主家的女儿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叫北京,小的叫上海。如今北京的儿子超超十三岁了,上海的儿子齐齐也十一了。

 

北京的媳妇李氏,是一个蛮横泼辣的女人。前两年,地主家的女儿看看超超时没看好,超超头上磕出一个窟窿,血哗哗地往外流。李氏指着婆婆的面门骂了起来。地主家的女儿的脾气也被骂出来了,伸手在李氏身上抓了一把。李氏趁机把地主家的女儿压到地上,手掌啪啪地开扇。

 

二爷在一旁蹲着,抽着烟噗噗土烟雾。二爷上来一把拉开李氏,恶狠狠地说:“你不用借着茅坑拉屎,你不是想要我们的院子吗,给你就是!”

 

李氏这一招虽名誉上不好看,但确实起了效。二爷从此搬到村后的小河旁搭了间板房过日子。原来的院子起了一房漂亮的二层小洋楼,留着给超超说媳妇用。

 

上海的老婆蔡氏没有嫂子那么泼辣蛮横,打婆婆骂公公的事她做不出来,但她心里也急。齐齐也不小了,过几年也该说媳妇了。没个院子怎么行?她就把目光盯在了老鳏夫四爷的院子上。

 

蔡氏来不了硬的就来软的,每次见了四爷,总要屏住呼吸上去叫两声四叔。做饭的时候,也不在乎多加两把米,盛出一碗给四爷送去。四爷对于蔡氏目的显而易见的奉承讨好欣然接受。在外面不断夸奖二侄媳妇的孝顺。

 

四爷好像对我情有独钟,每次见到我总要招招手跟我说说话。有一次四爷问我:“你研究过易经吗?”

 

我顿觉赧然,易经不是没看过,只不过太玄奥,看了两页就搁下了。四爷说:“你看这风,不过身体的气,我就可以控制它,你看——风来——怎么样,凉快了吧?”四爷说着伸出两只蒲扇般的手在空中摇摆,那样子古朴而神秘。

 

果然起了一阵小风,吹在脸上凉爽爽的。

 

我说:“四爷,您现在是鬼神莫测了,还怕那狐狸精祟你吗?”

 

四爷颜色一正,说:“你小子,嘴巴不干不净,要叫狐狸大仙!它不祟我,它保着我哩,没有它我早死了!”

我再套问狐狸大仙的事,四爷怎么也不肯提及了,只跟我切磋易经。

 

有一次,我确实见识了狐狸大仙的神威。起因还在我奶奶身上。

 

奶奶身体一直很好,八十多岁了,耳不聋眼不花,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一天晚上奶奶回来晚了,从村西柏树林走了一趟,之后便害病了。先是发烧,怎么也不退,然后脑子开始迷糊了,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爸妈着急了,把奶奶送进县里最好的医院,可高烧退不下去,神智越来越糊涂了。半个月后,奶奶已经羸弱不堪,不认识人了。见了谁都叫孝义,孝义!

 

爸说:“孝义是你爷的小名。”我的心一下子沉下去,知道奶奶的病不能好了。

 

医生说:“你们也别在这耗着了,回家去吧,回去准备准备。”

 

爸爸痛哭起来,掩住面,一把鼻子一把泪。爸哭完了,擤一把鼻子,说:“走,不能让娘老在外面!”

 

到家里后,奶奶倒稳定了些,也清醒了些。能认出认了。爸却很担心,爸说这是回光返照。

 

村里人都来看奶奶,来了都到奶奶床前,握一下奶奶的手,叹一口气,说一句:“平日这么健朗的人,怎么突然就这样了?”这句话说出来像是在埋怨老天爷,又带着一副无可奈何的认命的语气。然后退到外屋,细细的诘问爸妈奶奶发病的经过。

 

村里人来了一遍,一个个把头凑到奶奶眼前让奶奶看到他来了。到最后,四爷也来了。

 

四爷刚走进里屋,还没把脸往奶奶眼前凑,奶奶就咦咦哦哦地想说话。奶奶的手在空中抓着,看得出来很激动。四爷说:“你放心,你的心思我明白了。”奶奶这才安静下来。

 

四爷来到外屋,爸让了一根烟。四爷很久没享受过这待遇了。点了烟,噗噗抽着。抽下去半根,闷着声说:“你娘这病,世上万般药治不好,只有我家的大仙能治!”

 

四爷顿了顿,看我爸的脸色。我爸直点头,嘴里说着是是。四爷这才接着说:“你娘刚才也是这么个意思。但我家大仙不好说话,你得供供。”四爷摊摊手,做一个无可奈何的姿势。

 

爸还是直点头。

 

四爷说:“这样,我今天问问大仙缺点啥,你好备备,你娘这病可不等人啊!”

 

爸不点头了,朝四爷拱拱手,说:“劳烦四叔了!”

 

第二天一大早,四爷急匆匆地登门,一进门就说:“问清了,东西不难备。要一只六斤六两的公鸡,冠子一定要直,毛色一定要亮,要有精气神儿。”

 

爸赶紧上烟,搬椅子,端茶水。四爷一阵神气,心安理得地享着这不一般的礼遇。

 

爸把我叫到一边,说:“我走不开,你去办这事,记着每一点都要按着你四爷的话来办!”

 

我心里想着,狐仙怎么要求这么多?

 

来到集市上后,有一个老头在卖鸡,我上去打量着,看不出好坏来。老头说:“大兄弟,买土鸡还是肉鸡?”

 

我说:“要六斤六的大公鸡。”

 

老头深深哦了一声,问道:“家里出事了吧?”

 

老头给我挑了只鸡,说:“保证你满意,也保证你家的大仙满意!”

我说:“大爷,经常有人来买六斤六的鸡?”

 

老头嘿嘿一笑,说:“这事说不准,有些人买了鸡,过不去还是过不去;有些人偏不买鸡,最后还是能过去。”

 

老头这是故弄玄虚呢,我不以为然,直接问道:“买鸡是用来拜狐仙用的?”

 

老头这才正色道:“小伙子嘴上太没遮拦!”

 

我把鸡放在车篮里,一路上太颠簸,回到家鸡已经焉了吧唧了。爸狠剜我一眼,四爷倒没说啥,抱着鸡回去了。

 

我和爸跟着,四爷进了堂屋,把门插上,我和爸听见鸡扑打翅膀,挣扎鸣叫的声音。不一会儿,四爷抱着鸡出来了。可是鸡完全变了模样,雄赳赳气昂昂,冠子竖得笔直,一振翅一摆羽之间,自然流露出一种气势。

 

四爷庄重而缓慢地走在前面,爸和我谦卑而恭敬地跟着。四爷从村子里走过,人们静默着,看着他,看着他怀里那只昂首挺胸的公鸡,再看看爸和我。

 

这一刻村里沉静下来了,人不说话,狗不叫腾,连风也不刮。

 

刚一进家门,鸡马上敏感起来。先是从四爷怀里跳了出来,然后扑棱着翅膀,喔喔叫着往里屋奔去。

 

鸡径直跳到奶奶身上,先是引吭高歌了两嗓子,见没有动静,然后猛然朝奶奶胸口啄去。奶奶忽然身体抽搐了一下。接着那鸡朝着空中不断地啄,一边用爪子抓着什么。那模样,好像一个醉酒的人在手舞足蹈。空中不知哪里发出嘶嘶的声音,让人胆寒。

 

四爷和爸和我躲在门槛后面,静静地看着发生的一切。忽然间,一阵刺耳的撕裂声,好像撕裂一块涤纶布的声音。屋里的东西一震,奶奶床头的一只碗落在了地上。紧接着是奶奶剧烈的咳嗽声。奶奶整整咳出半碗黏痰,然后渐渐睡了过去。

 

那只英武的鸡从奶奶床下跳下来,一摇一摆地踱到外屋,立在了屋中央。四爷毕恭毕敬地跪下,爸和我也紧跟着跪下。四爷运足底气,声音洪亮地喊道:“跪谢大仙!”

 

那只鸡,开始软了下去,倒在了地上。爸和我正诧异间,鸡往下瘪下去了,六斤六两的大公鸡开始塌缩,最后只剩下一地鸡毛和邹巴巴的鸡皮。

 

这时四爷喊道:“大仙慢走!”

 

这件事后,奶奶开始退烧,神智也渐渐清醒。修养了大概半年,就能够下床溜达了。而四爷,一跃成为村里炙手可热的人物。

 

四爷身上还是那么臭烘烘,可是他往哪一站,人们立马围上来;四爷摸摸下巴,立马有人递过去烟还得点上。四爷开始有了架子,见人爱答不理的。谁家有了病有了灾,去求四爷。四爷总是说:“大仙能是说请就请的?那得看大仙的心情!”

 

别人说:“那他张家就能请得动?”

 

四爷说:“张家出秀才了,你家有?”秀才指我,我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

 

没有谁再能请得动四爷了,或者说请得动四爷家的大神的了。

 

人们看不到大仙再显神威,对四爷的热情就随着日子流水一样慢慢消逝了。大概一年后,人们把肮脏的,吹嘘着他家大仙的四爷渐渐遗忘了。

 

那是我第一年工作的年末,腊月二十八回家,刚走到村口,就看见四爷。四爷裹着件破袄,抄着袖口,蹲在一颗老槐树下。

 

四爷见到我,站起身走过来,脸上夸张地笑着说:“秀才回了,好久没见你了!”

四爷扯着我闲聊,我举举手里的大包小包,说:“四爷,你让我先回家把东西放下。”

 

四爷说:“不碍事不碍事,咱爷俩就聊两句。”

 

四爷东拉西扯,说出的话混乱不堪。四爷迂透了。

 

最后话头又扯到易经上,四爷说:“我最近有了新的体会,我以前错了,易经的道理,不是我能控制风,是风控制了我。不是风是我,而是我是风。”

 

四爷这段话我记得非常清楚,是四爷说的那么多话里我唯一记在心里的一句。不仅仅因为这段话玄妙高深我不能参透,还因为这是我跟四爷最后一次聊天,最后一次谈论易经。

 

后一个原因,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的。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爸问我怎么这么晚,知道四爷和我闲聊后说:“你还不知道吧,你大爷爷有信了,在东北落脚了,你上海叔要带你四爷去呢。”

 

年前的那几天忙的很,我也没在意。年后初三,没想到上海带着四爷就出发了。

 

奶奶拄着拐,蹒跚着一步一步挪到四爷院里。四爷正要走呢。奶奶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奶奶现在很少说话了。

 

四爷过来,拱拱手,说:“嫂子保重了。”又对我说:“你是学问人,却没学号易经,太亏了!”

 

接着四爷转过身,对着他的堂屋磕了三个头,大喊道:“大仙啊,看好咱家!”

 

四爷走到大门口,停下来叹口气,像对着谁,又像自言自语道:“我算过了,我这一去,回来的可能性不大。”

 

没想到糊涂的四爷这次倒算对了,不知道他是胡诌的,还是用易经推演出来的。

 

四爷前脚走,蔡氏马上对他的院子下手了。村里人都说:“其实这是个假局,失去联系那么多年,突然就有消息了?死没死还不好说呢!”

 

但是蔡氏忙活得风风火火,先把四爷那一堆多少年没见过太阳的东西搬出来,接着就要拆墙。

 

蔡氏往外搬东西的时候不知被哪里落下来的砖块砸中,头上破了一个洞,血汩汩地往外流。

 

别人劝她:“他家里有位大仙,你还是别动得好。

蔡氏咬着牙说:“狗屁大仙,大神我也给轰走!”

 

蔡氏头上刚包扎好,立马招呼几个年轻人去拆墙。屋山帽先拆下来了,这个时候好好的一面东墙突然倒下,将三个来不及躲避的年轻人砸在地下。

 

救护车哇呜哇呜地来,三个人被抬上车拉到县里。蔡氏哭丧着脸在门外大骂:“骚货,骚狐狸,你祸害我干啥,我就想给孩子盖间屋,我哪里错了,你怎么不去祸害那个打爹骂娘得去?”

 

这话被泼辣的李氏听见了,她也只装作没听见。

 

所幸几个年轻人伤得不重,只有一个人腿上打了石膏,其他几个住了一段时间院就好了。

 

村里人又说:“大仙生气了,他的院子你千万不要动!”

蔡氏牙齿咬得咯咯响,拳头攥得紧紧的,说:“我不信收拾不了一个骚狐狸!”

 

蔡氏不找人拆屋了,直接叫来一辆挖土机。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初春正午,在挖土机震耳欲聋的响声中,四爷的院子彻底化为一片废墟。

 

过了一个月,上海回来了,一个人。他笑嘻嘻地说:“大叔混得好,趁钱,把四叔留在那享福了。”

 

四爷的预言成真了。

 

过了几个月我再次回家,一座崭新的二楼小洋楼矗立在四爷的老院子上。我挽着奶奶的手走到新房子下,奶奶打量来打量去,说:“再过几年,村里都是这样的楼咯。”

 

奶奶又说:“这种又冷又硬的东西住着什么好?”

 

当天晚上,我趁大家都熄了灯,跑到四爷的老院子那里,蹲在那座新楼下面,抽了根烟。我平时不抽烟,但我看四爷常抽烟,好像很过瘾的样子。

 

抽了一口,就呛住了。这时吹来一阵风,我模仿着四爷的样子,双手在空中挥舞着,口中低语:“风来!”

 

“易经麽,”我说,碾灭了烟屁股,“很简单啊,我也会。”

 

然后我学着四爷的样子,朝四爷的老院子拱拱手,说:“大仙,四爷,我回去了。”

 

这时不知哪里噗哒一声,接着身边落了一个小砖块。我再次朝空中拜了拜,便转身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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