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千岁

生活不是上帝的诗篇,而是凡人的欢笑和眼泪。

一叶剑眉


那天夜里,村子的所有人都睡着了,只有两个孩子在村后树林里捉着萤火虫。男孩子叫张剑眉,女孩子叫李小叶。
月亮很好,如流动的水银般洒在枯叶上。极遥远的地方不时传来一两声短促而凄厉的鸟鸣。萤火虫在枯叶草科间翻飞。树林里静极了,两个孩子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张剑眉捉到了一只萤火虫,双手罩住,只留了一个小缝给李小叶看。小叶看了,很开心,说:“你把它放了吧。”张剑眉便瘪瘪嘴,嘟哝道:“好不容易捉的。”但还是双手一张,放它飞了。
这时,脚下的土地似乎震颤起来,好像行船遇到了风浪一般颠簸,俩孩子对望一眼,很害怕,便回家走。但觉得身后有声音,回头看时才发现汹涌的洪水已冲来了,他们俩急忙爬到身旁一棵桑树上,拣结实的树枝坐下。惊魂甫定,向村子看去,却没有村子的踪迹了。他们明白他们的村子、亲人,他们的一切,全都被洪水吞噬了。他们俩紧握了对方的手,呆呆地坐在树上,直到身体麻木了也不知觉。
很多天后,他们俩在遥远的北方一个陌生市镇上,听人谈论起这场洪水,才知道是黄河决了堤。那时候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头发上插着草标被摆在街尾贩卖。他们都很饿了,但是谁也没说出来。他们看到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身着锦帽貂裘,骑着高头大马,引着十数名大汉呼啸而过。

市镇上的人彼此赞叹说:“嚯,是江少侠,果真一表人才。”剑眉用艳羡的眼神送这群人马消失在远处。心里忽然很高兴,于是对小叶说:“我也要做大侠——张大侠。”他们相视而笑,似乎忘却了饥饿和未知的命运。
此时从他们身后走来一位干瘦的老头,目光阴冷的盯着他们。正是这老头将他们买下了。给他们吃了烧饼,然后上了一辆马车,一直往北走。直走了三天三夜。剑眉和小叶感到冷极了,像是陷入了冰窟。马车外已是冰雪成堆的素白世界了。
剑眉先是感到很冷,然后身体一阵一阵的发热,眼皮变得沉重,终于昏倒过去了。干瘦的老头骂了一句:“杂种,真没用。”停下了马车,一个人走了出去。小叶抱住剑眉,想让他暖和一点。从突遇洪水,到被人贩子带到北方贩卖,她没有感到太害怕。但是此时她怕极了,她怕剑眉不会再醒过来。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老头又回来了。他的迟缓而蹒跚的脚步声在雪地上响起,让小叶安心了一些。老头身上全是血污。手中提着两只猪腰子一样的熊胆。老头让小叶掰开剑眉的嘴,又将一枚熊胆刺破,将胆汁滴进他的嘴里。又让小叶将另一枚熊胆刺破吃了。片刻之后,小叶便觉得周身温暖起来,而剑眉也悠悠的醒过来了。
又行了三天三夜。马车终于在一座荒山的山脚下停住。山后似乎有隐隐的水流声。老头引两个小孩转过了一处山坳,便见一间小木屋。老头在木屋前停下,躬身朝木屋里喊道:“老婆子,你看我给你带来什么好玩意儿了。”屋内并无声息。老头又叫道:“这可比上次的雪貂有趣多了,更比那只白猴好玩……你要不出来,我只好把他们给放掉了。”屋内有了声响,片刻之后一张褶皱的如同鸡皮的脸,从柴门后露出来了,看见是两个孩童,立即显得十分欣喜。便走出来朝老头赞许的望了一眼。老头便也十分开心起来。
剑眉抬头瞥了一眼,发现这老婆子虽然老得鹤发鸡皮,但依旧浓妆艳抹,穿红戴绿,很像是戏台上的戏子,让人十分好笑。
老婆子也打量了他们俩一番,随即掩住口鼻厌恶道:“太脏了,洗干净再带来。”老头得了命令,一副唯惶唯恐的样子,带他俩到山后瀑布,将他们推了下去。
瀑布的水寒透肌骨,他们俩感到周身似乎被人用百十把锥子不断的凿。片刻后就已经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了,而水潭里水流激涌,根本站不住脚,寒流从口鼻中往体内灌,温度一点点从他们身上抽离。
所幸老头及时回来了。剑眉和小叶忽然得到了一股很大的吸力,身体不由自主的往岸上飞去,直到摔在地上咳了很长一阵水,才慢慢的恢复了意识。看到老头又提着两只熊胆。两人吃了熊胆渐渐暖和起来。这时空山之中忽然响起了清丽婉转,宛如天籁的声音。这声音似乎有种穿云裂石的威力,但同时又很温暖,让剑眉和小叶听了只觉得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坦。
老头领他们回到小木屋,老婆子找到了两身衣服给他们换上,老头说:“这不是我们年轻时的衣服吗?你——还保留着!”老婆子没有搭理他,只是说:“这女娃娃留在我这儿来,男娃娃你带走。”老头叹口气,凝思片刻,忽然激动的说:“老婆子,我们都老了,不如把我们的本事都传给这俩小孩,让他们代替我们接着活下去。”老婆子只是略微抬了抬头,没有回答,但神情上似乎已经默许了。
直到许多年以后,名满江湖的张剑眉偶然听人说起,才明白这老头就是江湖中被称作“北海老人”的神话一般的人物,而老婆子正是他的老婆,唤作“玉娘娘”,一腔天籁之声,被传作人间绝唱。
此后剑眉便跟着老头生活在山上的石洞里。他每天要到瀑布潭中打一尾白鱼,直打了整整一年,老头才传授他武功。先传授了一套分瓣梅花十六剑,待练到十分精熟,又传了一套天山拍雪掌,待练到十分精熟,又传了一套内功修炼法门——龙象般若功。
而小叶便跟着玉娘娘每天到山林之中,招蝶唤鸟,让她仔细听并模仿每种声音,知道精熟了,才传她一些换气之法,又传了一些发声的技巧,练得精熟了才向她一一剖析南北百家戏腔的奥妙之处。
十年转瞬而过,剑眉和一叶已长成亭亭玉立的青年男女,而老头和老婆子更加老了。一天,天气很晴,老头在石洞旁晒太阳,就这样“坐化”了。剑眉叫他不应,才发现他已经死了,便飞奔到山下小木屋告诉老婆子。老婆子听后不露悲喜,而是细细的画了一个妆,换上一身素白衣裳,到山上石洞前坐在老头子旁边,将眼睛一闭,片刻后便也死去了。
剑眉和小叶对望一眼,均感到很难过,但随即他们便意识到自己已经是自由人了,十年恍惚如一梦,剑眉和小叶紧紧抱在了一起。他们把老头和老婆子埋葬在石洞旁,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
半年之后,中原武林中一位来历不明的侠客突然声名鹊起。他的武功之高让人胆寒。几位武学泰斗隐约认得出这侠客常用的一套剑法是久已失传的分瓣梅花剑法。而十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即将召开,这侠客的突然出现让原本有志于武林大会的人很不安。
同时,京师之地忽然捧红了一位名角“金玉叶”。这名角不仅相貌出众,且唱腔精妙绝伦,果真能穿云裂石,绕梁三日而不散。
这侠客便是张剑眉,名角便是李小叶。一日深夜,两人在京师宝阙楼上对月饮酒,十年苦楚一朝散尽,两人都觉得恍然若梦。小叶靠在剑眉怀中,已有几分醉了,脉脉含情的看着他。
小叶在这繁华之地久了,有些厌烦也有些疲惫。她怀念在北海的生活,羡慕老头和老婆子能一生相依。她只想和剑眉相伴一生不理俗世。而剑眉却不这么想,他名声愈大,豪性愈发,誓要在武林大会上夺得天下第一的名号。且碍于小叶戏子的身份,剑眉不愿和她光明正大的来往。小叶为此蹙起了眉头。
武林大会前夕,三位江湖上最负盛名的青年豪杰,一同到了宝阙楼。他们是要听金玉叶唱一首小曲。这三位小叶都认得,昂首挺胸盛气凌人的是江家少主江小鹤;蕴藉风雅,眉目含情的是余家三公子余乘风;最后那个最温暖最美丽的人便是张剑眉。
江小鹤余乘风一面只是奉承张剑眉,一面不断斟酒敬他。张剑眉也学了那一套应酬交际的本事,三位只顾推杯换盏。小叶的目光飘来飘去,只落在剑眉身上,忽然看到江小鹤小拇指上粘了些白色粉末,拨在酒杯里,而江小鹤一抬头四目相对,她看到了他双眼露出凶光。酒杯端到了剑眉面前。她欲开口,空中银光一闪,一颗银针直灌入胸口,她杏唇微张却不能言语,只能眼睁睁看着剑眉将这杯酒喝下。
张剑眉忽觉曲声停了,微微一瞥,却看到小叶倒了下去。此时江小鹤和余乘风见事已谐,拉起张剑眉要离去。他只是望着小叶道一声:“她怎么……”便被江小鹤打断:“一个戏子,管她作甚,且去休息明日好一展神威。”
张剑眉只觉得筋疲力软,勉强撑过几场比试,都是险中求胜。最后和江小鹤对阵,不过三招便支持不住,而江小鹤的剑法更加凌厉。剑眉头晕眼花起来,只觉得眼前一切原不过是一场幻梦。一招不慎,只觉胸口一凉,江小鹤的剑已入肉三寸。只见眼前剑花闪烁,双手顿时瘫软下去,剑眉也随之直直的倒了下去。
小叶醒来时,便看到了宝阙楼老板,戏院掌柜的,朝廷尚书家的小儿子何公子,都在双眼巴巴神情焦虑的望着自己。她再仔细望一望,仍不见他的脸。她记起自己倒下时,他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便离开了。胸口又是一阵急痛。
宝阙楼老板和戏院掌柜的,看到小叶醒来了,便一面喜悦着说着“醒来就好了”,一面退出了房间。何公子去倒了一杯茶水,亲自端到她的床前,喂她喝下。她正口渴,便觉得这茶分外的香。何公子仍是满脸焦虑,小声的问道:“你还哪里不舒服吗?”她感到一阵温暖从心头升起。
京城的人都知道,向来冷若冰霜的金玉叶,一场大病之后性情大变。不仅和尚书家公子好上了,还勾三搭四,放荡不羁。诸多贵公子养着她。出则随从繁众,入则金衣玉榻。她很少开腔了,只是在王室巨族家里才偶一开嗓,便迎来千金轻掷。她奢靡、浪荡、不拘一格、随性而为,她是很多人口中的“婊子”,也是很多人眼中的“花魁”。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张剑眉”这个人,而张剑眉似乎也已经不再记起她了。
他双手废掉了,武功全失。他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着,已经完全是一个乞丐了。他讨到几文钱便去买酒喝,整日昏昏沉沉招人唾弃。他有一次发昏,喝完酒在街上乱撞,竟撞到了金玉叶的轿子前。几个仆从揪住他在街上打。她听到响声,揭开帘子来看,看到那乞丐有些眼熟,又记不起。她叫出了仆从,放下帘子。轿子又抬起来了,平稳的往前走,而她又探出头去看,正看到他撩起了乱发,吐出一口血丝。她一眼就认出了他,立刻叫住了轿子,奔出来,金钗玉镯叮当作响,她于繁华闹市之中紧紧抱住了这乞丐,伏在他肩上,任泪水打湿了衣襟。
当夜,一辆马车从鼎鼎大名的花魁府上悄无声息的驶出。出了京城便一直往北走,车上是俩人,和十年前一样,那时候他们被一个怪异的老人买下来,也是一直往北走。
一路上他们不说话,彼此看着对方。看爬上眉头的皱纹吗,看岁月的痕迹。他们时而微笑了,时而又叹气,最后他们抱在一起,便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可以不用在意了。
北海之地,荒山之上,又有了人迹。剑眉给老头和老婆子扫了墓,小叶清理出了住处,他们相偎着照着夕阳,听着鸟鸣兽语风吹。他们渐渐能明白了老头和老婆子的一生。
他们本该也是如此度过余生,平淡而幸福,直到有一天剑眉发现了石洞后面那块巨石原是可以移动的。山上的时光漫长而无聊,剑眉便一点点的推移那巨石。直到可以侧身而入了,他便举着火把走进巨石后面。他发现的这个世界让他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也让他认识到自己曾引以为傲的武功是多么粗浅无知。
巨石后面是一个石窟,里面一张石桌上摆着用油布包裹着的两本残旧的书,一本是龙象般若功,一本是易筋经。四周石壁上刻画了招式和注解,且有两行笔力遒劲、生气蒸腾的大字:
四十岁前痴迷武功负了玉娘
四十岁后终于顿悟愿伴终生
剑眉心中感慨万千,想到了自己和小叶这一生实在是历尽了劫难。但是偶一翻书,又立即被其中的武学奥妙所吸引,再也移不开目光。
自此偶有闲暇便进入这石窟中,修习龙象般若功和易筋经。小叶终是发觉了这件事,一开始她很为剑眉高兴,但渐渐眉间又显露出忧虑的神色。
日复一日时光飞逝,剑眉终于对武学最精深的奥妙了然于胸,不仅通过修炼易筋经复原了废掉的双手,武功内力更是比以前强过百倍,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登峰造极的地步。
而小叶由于经历了那段糜烂放荡的生活,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再加上心中常怀忧虑,到最后竟呕起血来。剑眉时常捕些白鱼、熊胆等大补的物品让她吃下,但终究无从治本。而且剑眉心中似乎又挂念起别的事来。
春去秋来,斗转星移,又一个十年过去了。剑眉常常于山峰之上遥望着南方,他在计算着日子。他总是放不下那场惨败,那次耻辱。
那天夜里他们面对面躺着,他先开了口:“我想下山一次,大约半个月就能回来。”她明白他的心思,她一直忧虑的是事也便是此。她说:“我最近身体越发不好了,我很怕……”他便紧紧抱住她,他并没有想到她会怎么样,他总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时间还很长。
剑眉终究下山了,他回到了武林场上。这一路上他看到了世人汲汲于功名,营营于富贵,他觉得他们如无头苍蝇一般可怜且可笑。
他连胜了十场,他看到上一次武林大会的天下第一江小贺在他的剑下露出惊惧的神色,只觉得好笑。他听到几位老头惊呼:“北海老人,这是北海老人的武功——他又出现了。”忽然觉得很无趣,很后悔这一次下山来。
他购置了很多名贵药材和一些医书,只想尽快回到小叶身边,为她调理身体,与她相伴一生。可是他不知道,就在他下山的那天夜里,小叶在无尽的恐惧和黑暗中呕血而死。
北海荒凉之地,等待着他的只有一生的悲痛和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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